

溧阳话的发音与择词
□ 王正喜
溧阳话里让人滚远点说“滚开”,这个“开”字,普通话念阴平调,溧阳话念入声。溧阳话里有众多的字发爆破音,称入声字。入声字发音短促、有力,破阻而出,绝不拖泥带水。如:脱(te)腊则、磕(ke)煞人、轧(ga)苗头,这些字发的是古音,无法标调,所有的入声调在普通话里已经消失,分别并入阴阳上去四声,注音同时也发生了变化。用方言来写文章,遇到这些字,需找一堆词解释,表情达意顿时大打折扣,方言的魅力基本消失。比如,方言“老子今朝皮夹子满胖胖(平声)格”,闻言识形,一个意气洋洋的人物神态跃然纸上。这句话换成普通话怎么说呢?恐怕找到的替换词都不及溧阳话生动传神,费劲不说,黯然失色是免不了的。不同语系、语种的翻译讲究信达雅,意思不错是基本要求,流畅属于第二个层面,而保留语言的韵味才是至高境界。好的翻译家在两种语言的比较中会权衡再三,将最接近原著的味道呈现给读者。
受发音和择词限制,溧阳话在方言区内畅通无阻,方言区外其行难远,这是大多数方言的宿命。南京的高淳区,被授予中国首个“国际慢城”称号,地貌跟溧阳差不多,大片低山丘陵和平原圩区平分秋色。它有一样值得骄傲的资本,那就是佶屈聱牙的方言。从越南战场下来的老兵讲过,高淳话当战地密码使用,别说越南人,我军也没几人明白,听起来像鸟语天书,莫名其妙。拥有这种语言优越感的地方不独高淳,温州也挺自豪,那里的方言非常难懂,只能听,根本写不出对应的字。
那么,用溧阳方言写书有没有前途呢?以马未都的观点看,用方言写书成功的作家有一个从易到难的地域排列,依次为北京、成都、湖南和陕西,这四个方言区容易出好作家,老舍、巴金、沈从文、路遥和陈忠实等便是很好的例证。那鲁迅也是大作家呀,为什么排不进去呢?鲁迅来自江浙语系,要抛弃从小熟知的方言,用普通话写作,遣词造句转换比较辛苦,方言的优势在一番折腾后逊色了不少。于是,我们悟到,跟主流语系隔得越远,表达限制自然越多。
溧阳话择词又有若干讲究。汉字的形成非常人性化,六种造字法紧贴人们对自然的认知,逐步跟进,逐步细分,构成系列。我们试举常见的造字法为例:马的繁体字,几乎可以看见马首、马的四肢和尾巴,字如其形——象形字;“上”“下”中的两个点分别指向上面和下面的位置——指事字;祭,以手持肉,置于案上——会意字;空,上形而下声——形声字,等等,不一而足,足见文字的精妙。溧阳话保留了古汉语的许多特征,语言现象可以追根溯源。不注重它的传承,很容易割断传统。溧阳话里有“连见”的发音,意思是同情、怜悯的意思,本地媒体用过这个词。其实,汉语中的“连”,从来没有怜悯的意义。有人说,六书中有一项叫“假借”,“连”八成是假借吧?这又不对,本无其字才需要借,其它一概不借,除非有了长期的约定俗成。文字很实在,它讲道理。这个“连”字读音虽然对,意义却毫无关联,而“怜”字,照顾了读音和字义两个方面,所以说,“怜见”更符合本义。元杂剧和明清小说中都出现了“怜见”一词。《灰阑记》第二折:“方信道漫漫黄沙,怎当的他家将咱苦打。逼勒得将招伏文状押,到今日,有谁来怜见咱!”《儒林外史》第九回:邹吉甫吃着酒,说道:“不瞒老爷说,我是老了,不中用了。怎得天可怜见,让他们孩子们再过几年洪武爷的日子就好了!”
类似择词的失当,细心的读者或有更多发现,方言研究者也正可借此做出深入的探究,推动文字的进一步规范。文字的使用与传承有其自身的规律,与文字打交道,对传统和规律多一分敬畏,多一份谨慎,总不是坏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