夕阳红

在朝鲜试穿第一套棉军衣（1952年）

1997年12月上旬，省里召开文代会、作代会，我因有事，迟到一天，被文坛好友们一顿“痛骂”。这次会议，群贤毕至，老少咸集，堪称群星荟萃。特别是省委主要领导的讲话，鼓舞人心，催人奋进，大家共同感受到，文艺的春天已经到来！

会议期间，南师大出版社社长张留芳同志，邀请赵恺、储福金、徐朝夫、顾兆玉和我等同窗好友，到南师大的南山宾馆一聚。留芳打趣我：“昨晚我打你家电话，连打三次，怎么都是忙音？背了夫人同蜜斯说悄悄话的吧！”我据实相告：“不瞒诸位，我实话实说，是菡子同志从上海打电话来，她说想写捕蟹的散文，要我补充有关材料，我俩在电话中说了整整一个多小时呢。”“哦。”留芳恍然大悟。赵恺（诗人，淮安人，省作协副主席）连忙问：“菡子同志近况如何？”我说：“前几年她身体不怎么好，我们曾多次到上海去看望过她老人家。近年来身体好多了，精、气、神都很好，今年秋天还回溧阳住了一段日子呢！”我国著名的农民作家徐朝夫（宜兴人）也关切地问：“菡子大姐回溧阳的呀？发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？”我们几个文坛好友对菡子是熟悉的，也是很敬佩的，而顾兆玉她（他）们则知之不多，于是，才思敏捷的赵恺提议道：“张留芳、路发今都是溧阳人，你俩应该把家乡出的大作家向大家介绍介绍。”这下好了，留芳推我讲，我推留芳讲，后来还是朝夫老兄作主当“娘舅”：“发今先讲，留芳补充。”无奈之下，我只得讲了起来：

“菡子同志八十年代（上个世纪）初在溧阳期间，刚好她的住地同我岳父家只有两百多米（当时县机关干部住房紧张，我刚结婚的那几年，一直住在岳父家），于是兼任了她的联络工作。外地寄给菡子的信件和报刊杂志（都是寄往溧阳县委办公室），由我捎带给她，县委办公室党支部过组织生活，也由我通知她，应该说我同她是很熟悉的。菡子同志为人随和，谦虚，对自身要求非常严格，从不显山露水，更不喜欢在别人面前炫耀自己，我对她的了解，大多是从上门约她稿件的编辑，或她的老同学、老朋友那里得到的。她于1921年3月11日午夜，出生在我县茶亭乡一个亦商亦农的家庭。初小在茶亭街上读的，高小到县城的女子小学读的。据她的男同学蒋德芬说，菡子很聪明，全县高小毕业考试，她得了第一名。她的语文成绩特别好，还能用文言文写作文。1934年夏天，她考取了苏州女子师范学校，“罗庚华”这个名字都登在上海《申报》上的（1934年7月25日）。所以当时溧阳地方上盛传茶亭出了一位女状元。其实，菡子的原名叫罗庚华，菡子，是她在苏州女师发表作品时用的笔名，意思是一朵小荷花，后来就一直沿用这个名字。1937年10月，在全国掀起的抗日救亡运动热潮中，年仅十六岁的菡子同当时众多的热血青年一样，愤然放弃学业，投笔从戎。她先回到家乡溧阳，后逃离家中父母的监视，冒着秋雨，踏着泥泞的山路，身无分文地直奔苏皖边境的周城镇（那里有我党的地下组织）。不久，在党组织的引领下，随同进步团体和难民一路步行到江西南昌，投奔正在集中南方八省游击队的新四军。1938年8月，菡子在南昌正式入伍，成为一名女兵。同年10月，加入中国共产党。新四军奉命移驻安徽泾县云岭，菡子先是在新四军军部工作，是新四军第一代‘三八式’女兵。此后担任战地服务队长，跟随部队转战在淮南和苏皖交界等地，出入于枪林弹雨之中，从事文艺宣传工作，发表了大量的战地通讯。特别是1945年写的小说《纠纷》，在延安被评为解放区创作获奖作品，还被选入‘人民文艺丛书’之中。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，她主动请缨上了朝鲜战场，写下了不少优秀的战地通讯和散文作品，特级战斗英雄黄继光的英勇事迹，就是她在上甘岭报道出来的。

乘我喝茶的空当，留芳补充道：“当时她正在皮定均的指挥所里吃午饭，前线送来一张条子，说我们这里出了一位马特洛索夫（原苏联卫国战争中用胸膛挡机枪的战斗英雄）式的战斗英雄，他的名字叫黄继光。菡子听了，丢下手中馒头，在三名志愿军战士的护卫下，冒着枪林弹雨，上了仍在鏖战的前线……”赵恺听到这里，急匆匆地从包里拿出钢笔和笔记本，飞快地记录起来。

我接着说：“正是这场战争，造就了菡子的成就、声名和影响，奠定了她作为当代散文名家的地位。1958年9月，伟大领袖毛主席到安徽视察工作，菡子接受安徽省委书记曾希圣同志的邀请，作为特邀记者，陪同毛主席参观了安徽不少地方，写了六篇文章。当时，毛主席视察安徽的活动，还被拍成纪录片，共有二十分钟。而这个纪录片里热情洋溢的解说词，就是由菡子写的。在一次舞会上，安徽省黄梅戏剧团的女演员们，都争抢着要跟毛主席跳舞，毛主席笑呵呵地指指坐在舞厅旁边沙发上的菡子说：‘我已与这位女同志约好了，等一会跟你们跳。’毛主席在与菡子跳舞时，先问菡子是哪里人，然后说：‘我想起来了，你去过朝鲜，你是写志愿军的……’菡子同志于1956年就担任了中国作家协会创委会副主任（主任是赵树理）。但她不慕高官，不求虚华，任职不长，就辞去了领导职务，满腔热情地深入到安徽、江苏的农村基层，写出了一系列脍炙人口的具有浓郁乡情乡味的小说、散文作品，其中《黄山小记》《香溪》等作品，被编进了大学、中学教科书，作为文学精品讲解。在1957年反右斗争之后的风风雨雨年代里，菡子曾受到过一些不公正的待遇，她苦恼过，痛苦过，但她对党和人民的忠诚从来都没有动摇过。越南战争爆发，这年秋天，菡子又一次上了越南战场，写下了很多战地通讯，及时进行宣传报道，有力地鼓舞了中越两国人民反对美帝国主义侵略的决心和斗志。菡子等一批中国新闻文艺工作者离开越南时，受到了越南劳动党胡志明主席的亲切接见。

“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，中国的改革率先在农村开始。菡子同志怀着喜悦的心情，踏上故乡溧阳的土地，一呆就是五、六年。在那几年里，菡子同志每年至少有半年时间在溧阳，始终在生活第一线。溧阳的南山北山，平原圩区的农户人家，县城茶馆，甚至渔民船户，到处都有她的足迹。据我所知，在她的朋友中，有副省级的行署专员、县委书记、县长，有全国人大代表、教师、作家、文学青年，而更多的是寻常百姓。当山区农民给她捎来几斤板栗、一袋山芋或几个西瓜，她都会激动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而说不出一句话来。正因为她植根于工农之中，有这么多知心朋友，所以她的文思如泉涌，佳作连篇出。她写出了六万多字的自传体中篇《乡村的童年》，电影剧本《江南一叶》（珠江电影制片厂曾准备拍成故事片），还写出了《夜行》《战地重逢》《握笔史话》等几十篇短篇小说和散文，在她的创作生涯中又跃上了一个新的高峰。

“后来，我因工作变动，有十多年时间与菡子同志的交往少了，但我们一直保持着通讯联系。1993年冬天，得知她身体不适，我们曾专程赶到上海去看望她老人家。今年深秋时节，菡子陪同北京好友晓苇同志回到故乡，看到她身体比以前好多了，精神、气色都很好，我真为她高兴。尽管那段时间工作较忙，但我十忙丢下九忙，自始至终全程陪同她俩，游天目湖，赏南山竹海，到后周访问农户，到长荡湖采访养蟹专业户。在故乡的几天中，她心境也特别好。她告诉我，今年三月，她发表的《重逢日记》，文坛影响颇好，在《当代》杂志上发表后，即被中国权威刊物《新华文摘》选用。北京、上海两家电影制片厂上门相约，想把此作搬上银幕。她还喜滋滋地告诉我，她也学会了电脑写作，还准备写长篇小说。啊，真是‘老骥伏枥，志在千里；烈士暮年，壮心不已。’我真诚相告：‘您老人家要注意保重身体，’她却铿锵有力而又悲壮不已地说：‘为了文学创作，我可以牺牲一切！’我望着她那深沉而坚定的目光，望着她那鬓角边的绺绺华发，热泪夺眶而出，我被她的这种献身精神感动了。菡子同志这种为着党的文学事业的献身精神，在过去战争年代里需要，在当今改革开放的新的历史时期同样需要。时代需要人类灵魂的工程师——作家：创作出优秀的作品鼓舞人，用高尚的精神塑造人，从而提高我们中华民族的思想、道德和文化素质。近年来，我接待过高晓声（我国著名作家）、艾煊（我国著名作家，江苏省作协主席）、杜宣（上海作家协会主席，我国著名戏剧家。上海刚解放时，他曾任军管委处长，抓捕、审讯过黄金荣）、穆青（原新华社社长，报道焦裕禄书记的）、田歌、安静、秦秋谷、晓苇等知名作家和记者，和我们溧阳籍的女作家菡子，他们的好思想、好作风，在我头脑里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。每次接待，我都觉得是一次很好的学习机会，我从老一辈文艺家身上学到了不少宝贵的东西，最主要的是他们对党的忠诚，对人民的热情，和对党的文艺事业的献身精神。我将会以老一辈文艺家为榜样，付诸到我的实际工作和创作实践中去。

菡子同志原是溧阳山村的一个野孩子，在党的培养下，她从女兵、记者、编辑成长为一位我国著名的女作家，为中国当代文学的繁荣发展作出了贡献。她为自己赢得了声誉的同时，也为故乡溧阳赢得了声誉。我们为家乡出了个菡子而自豪。同时，我们也真诚地祝愿菡子同志健康长寿，祝愿她有更多的作品问世！”

“发今讲得好，讲得好！”一向冷峻寡言的徐朝夫听罢，情不自禁地喝起彩来。热情奔放的诗人赵恺则带头拍起手来，餐厅里顿时热闹极了。张留芳也兴奋地说：“发今，我俩合作，写本《菡子评传》，我们应该好好地宣传宣传菡子同志。”直到此时，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在母校南师大，便连忙向留芳道歉说：“不好意思，今天我喧宾夺主了。”留芳说：“你确实讲得很好，菡子同志的有些情况我还不知道呢！”赵恺同志拍打着手中的笔记本说：“我听了很受教育，我要撷取几个片断，用诗歌或散文形式，来歌颂赞美菡子同志，题目就叫《夕阳红》！”（后来，赵恺同志果然写了一篇散文，题目叫《夕阳红》，发表在《新华日报》上。）

菡子（前排左五）以及其他上海文艺工作者与越南胡志明主席（前排左六）合影于上海。（1965年）

作者附记：菡子同志在2003年6月5日凌晨，因突发心脏病，病逝于上海华东医院，享年83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