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侉子

因为自然规律，上黄镇夏林村上的老石匠已经所剩无几了。虽然石匠们大多已经远去，但他们留下的故事倒不少，现选取三个石匠的小故事，且当稗官野史，以飨读者。

民国初年，夏林村上来了一个姓张的外地人，讲着一口带有北方口音的侉话，村上人就都叫他张侉子。他是挑着一副稻箩担来的，前头装的是锅碗瓢盆，后头装的棉絮杂物。他老婆左手牵着个三四岁的女儿，右手抱着个不满周岁的儿子，一家人衣衫褴褛，模样同河南、湖北的逃荒佬差不多。张侉子大名叫张金堂，安徽郎溪人，三十多岁，中等身材，是个石匠。他听说溧阳上黄夏林有山有石有石匠，便慕名来到这里。他在村后长山背下搭了个滚龙棚子，用稻草和着黄烂泥做了一个行灶，开始在夏林村上过起了日子。

夏林村上的戴顺西，与他哥戴顺昌合伙烧石灰窑，自己还开了一爿豆腐店，赚了些铜钱，就打算再造房子。夏林村上的房屋有个特点，大门大多是石库门，大户人家的石库门两边还分别有个门当（即石墩子）。戴顺西刚从戴汉清家买到了一副石料，正在物色村上哪个石匠为他凿制石库门和门当呢，听说刚到村上的张侉子手艺很好，就来到村后长山背下。此时，张侉子夫妇愁眉苦脸地坐在滚龙棚前，正在为中午没米下锅而发愁呢，戴顺西听后立马说，这不用烦心，到我家去挖几升米来好了。他对张侉子老婆说，你背个筲箕到村前豆腐店里去，就说是我叫你去拿米的。张侉子老婆喜出望外地拎着个筲箕走了，戴顺西便向张侉子说明了来意。听说有事体可做，张侉子来劲了，眼睛也发亮了，大声说道，戴老板，走，先带我去看看石料。

戴顺西选购的石料在夏林村后的老山堂里。戴顺西带着张侉子翻过长山背，就到了老山堂。老山堂是戴家石匠居多的采石宕口，戴汉清与其兄戴汉生合开的宕口就在长山背北坡。戴氏兄弟运气真好，十几天前，戴汉生扒黄土时，扒到了一块比牯牛还大的“独个”（即整块石头），更巧的是巨石中间还有道“泥缝”，戴汉生（是个折脚，但凿石头的技术在村上是头块牌子）很轻松地将巨石一剖对开，然后又先后将剖开的石料一分为二，两块长料作石库门料，两块短料作门当料。当时村上朱汉善、朱惠生等几户准备造房子的人家都想要这副石料，但最终还是被戴顺西以两担大米的高价买定的。

戴顺西和张侉子到了这副石料面前。张侉子一看这清纯的青石，便连声赞叹道，好料头，真是副好料头。戴顺西听了，心里乐滋滋的。他说，张侉子，好料头给你了，你可要帮我凿出一副上点档次的石库门和门当啊！张侉子笑呵呵地说，你放心，我做的东西包你满意！行话说，长木匠，短铁匠，不长不短是石匠。意思是木条长了可锯掉一点，铁条短了多敲打几下就变长了，而石条则是不能长也不能短，一点余地也没有。也就是说石匠加工石料，难度很大，一不小心，费工毁料，前功尽弃。戴顺西对张侉子的技术心里没底，生怕他把石库门的大石料做坏，便说，张侉子，你先做门当，再做石库门。张侉子是个聪明人，听他这么一说，马上明白了戴老板的心思，但又不便明说，便说，好的，我就先做门当。说干就干。张侉子说罢，又翻过长山背取来了全套工具。这天，戴顺西刚好没什么事情，就坐在另一块石料上，在一旁观看。只见张侉子围着一块门当的石料，左看右看，前看后看，转了几圈，胸有成竹后，他用撬棒撬起石料的一只角落，垫进去一块一尺见方的石头。随后将破棉袄一脱，光裸着上身，操起了脚边的一把大榔头。戴顺西只顾看张侉子健壮的身子，他胸前的肌肉，手臂上的肌肉，都是一块一块的，在阳光下还闪着光亮……戴老板正欣赏着他的好身坯呢，没想到张侉子朝手心里“噗、噗”地吐了两口唾沫后，就抡起手中的大榔头，“嗨、嗨”地连声呼喊着，奋力朝石料上一下一下地使劲砸去……戴顺西看了着急慌忙地冲到张侉子身后，一把抱住张侉子的身子，大声责问道，你疯啦？怎么砸我的石料呢？张侉子知道戴老板误会了，便丢下手里的大榔头，在地上捡起一块石片，先在地上画了个类似门当料的长方形图形，然后一边画、一边解释道：这是石料啊。说着，用石片在长方形上划掉一只角，接着说，先去掉这个角，做出个毛坯，后面做起来就顺手了。刚才我用榔头砸的就是这个角，这个部位的石头没用，所以要去掉的……听了张侉子这么一番解说，戴顺西松开了双手，但仍半信半疑地盯望着张侉子。张侉子笑道，戴老板，你别不放心，如果我把石料做坏了，全由我来赔好了。听他这么说了，戴顺西也只好笑笑，不作声了。

张侉子敲掉石料上的一只角落之后，丢下大榔头，拿起手锤（钢的）和钢钎，一只脚跨在石料上，呈弓箭步，一派武松打虎的姿势，随后挥起手中的手锤，“叭、叭、叭”地朝钢钎上打去。钢钎尖在石料上上下划动，所到之处，巴掌大的石片被一片片地从石料上剥落下来，碎石则“嘟、嘟”地乱飞。坚硬的石头在张侉子手里，简直就像砍瓜切菜一般，十分轻松随意。不到一个钟头，门当的雏形就出来了，在旁观看的戴顺西看了啧啧赞叹道，这个张侉子还真有点本事的。张侉子根本不搭理他，心无旁骛地继续埋头凿他的石头。他时而轻锤窃窃如私语，凿着凿着石面上凸出了一块；时而重锤嘈嘈如急雨，凿着凿着石面上凹下去一块……戴顺西在一旁看得一头雾水，又忍不住问道，你怎么把我的石料凿得这样凹凹凸凸、坑坑洼洼的？张侉子看也不看他，只是口中应了一声，你先别着急，过两天再来看，你就会高兴了。

过后两天，戴老板家的石灰窑出灰、发货，忙得不亦乐乎，直到第三天早上，戴老板才有空到老山堂里来。一进山宕，老远就看到一只门当已经凿好，周围还有几个人在围观，而张侉子又在“叭、叭、叭”地凿制第二只门当了。戴老板加快脚步，来到张侉子身边。众人见戴老板来了，便闪了开来，好让他看到刚凿好的门当。戴老板弓着身子，两手撑着膝盖，仔细端详着门当正面雕刻的图案：天上是三两朵椭圆形祥云，一对神鹿依偎在一棵神树下，修长健壮的四肢边，还有芳草和鲜花……戴老板眼睛看着这幅浮雕，心里想着前天看到石面上的凹凹凸凸，终于看出点名堂来了。原来突出部分是云朵、神鹿和神树，凹陷部分则是天和地，而神树下的这对神鹿，真是活灵活现，栩栩如生，几乎要从石面上跳下来了。看到这里，戴老板高兴得脱口冒出了一句粗话，张侉子，真牛屄！看到戴老板来了，张侉子放下手中的活，解释说，这只门当是放在大门左边的，我在上面雕刻的是一对神鹿，意思是您家平安、快乐。大门右边的门当上，我将会帮您凿一幅红梅图，梅花枝条上还会有一对喜鹊在喳喳地欢叫，恭贺您家多子多福，兴旺发达……听着张侉子的这番吉祥好话，戴顺西乐得眉开眼笑，连声说，好的，好的，就按你讲的那么做好了……

张侉子帮戴顺西家凿了门当和石库门之后，在夏林一炮打响，村上的戴树林、朱惠生等大户人家，也先后请他凿了石库门。那年，村上路家刚好建造路氏宗祠，祠堂里所有石雕也全是由张侉子承包凿制的。看到张侉子这副好手艺，村上的朱万生等年轻人，都拜张侉子为师，学起了石匠技术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