抢 亲 记

埭头镇舍头桥，是溧阳唯一的三孔石桥，现已是市级保护文物。 尹耀东/摄

有个喜剧叫《王老虎抢亲》，那是个编编唱唱的故事而已。而我们夏林村上却真有人抢亲，而且还不止一个。在此我来讲一个朱田元抢亲的故事，这是发生在1946年年底的事情。

夏林村西边有座石头山，山南边有个溶洞叫仙人洞，因而村上人把这座山也叫仙人洞。仙人洞东边有个采石宕口叫蒲灰宕，村上张家的张来方、张锁生兄弟俩，还有朱家的朱汉元、朱田元等朱家人，都在这个山宕里开采石头。张锁生是个细心人，他发现这两天朱家宕口里的朱田元有点异常，打石头没平时有劲，老在发呆、叹大气；话也没平时多，总是愁眉苦脸的，好像有什么心事了。于是，他就来到朱田元身边问道，老弟，这两天身子不舒服？朱田元苦笑一下说，没有。家里有什么事啦？也没有。那你为什么这样愁眉苦脸的？张锁生盯着朱田元的脸，笑呵呵地说，我看得出来，你是有心事的，你瞒不过我的眼睛。朱田元抬头看了张锁生一眼，又低下头，无可奈何地说，埭头来退亲了。张锁生一听就明白了，朱田元讲的埭头，其实是讲埭头史家村上的姑娘史阿芳。朱田元与史阿芳，是朱田元的父亲朱和生与史阿芳的父亲史三宝，在多年前定下的娃娃亲，这门亲事村上人都知道。再说张锁生家同朱田元家是隔壁邻居，朱家无论大事小事，张家都知道。去年八月半（中秋节）阿芳到田元家来“斩节”时，看到水缸里水不多了，马上到村东头井塘边去挑水呢。阿芳是个漂亮的姑娘，虽不识字（她爹认为女孩子迟早要嫁出去，所以不必读书），但很懂道理。她个子高挑，身材匀称，尤其是两条垂在腰间的乌油发亮的长辫子，走起路来左右甩动着，小伙子们都爱看，看得心神不定的。张锁生夫妇看着阿芳挑着一担水“格支格支”地从门口经过，还夸田元真有福气，能娶到这么一个漂亮、勤快的姑娘回家。阿芳是田元的老婆，这是箩里装巴斗——稳打稳的事啦，现在怎么又退亲了呢？朱田元见张锁生感到奇怪，索性原原本本地说：前几天，阿芳爹到我家来的，我还以为他来同我爹商量我俩结婚的事情呢，心里还蛮高兴的。谁知他在我家坐了一会儿，就起身走了。我爹站在门口，望着走远的阿芳爹骂道，这个牛贩子，一点不讲信用，真不是个东西……我在一旁听出话音不对，便问，你为什么骂他呢？我爹对我说，他是来退亲的，不让阿芳跟你啰！我问为什么呀？我爹说，嫌我家穷呗！说完，他也气呼呼地出了门……张锁生听后问道，退亲是阿芳要退的呢，还是她娘老子要退的？朱田元摇摇头，这个我不知道。朱田元今年二十三岁，还是个毛头小伙子，而张锁生已经三十多岁，考虑问题毕竟老到一些。他说，退亲这事呀，如果是阿芳想退的，那就没办法了；如果是她娘老子的事情，这倒还可以……朱田元听了这半句头话，急切地盯在张锁生的脸上问道，那还有什么办法？张锁生笑道，同我一样，去抢亲啊！原来，张锁生家世代石匠，是户穷人家，他老婆是埭头山前村上人，也是穷人家，没钱送婚礼、办婚筵。怎么办呢，双方想来想去，商定就按地方上抢亲的风俗，乘侯庙里唱戏的时候，男方把女方抢回来，这样双方都有面子，还挺热闹的。但朱田元是个老实人，听到张锁生说抢亲就吓了一跳，他瞪大眼睛疑三惑四地问，能这样抢亲吗？张锁生对朱田元说，走，这里讲话不方便，我俩到仙人洞那边去坐一会，老兄来帮你想想办法。

埭头史家村上有个牛贩子叫史三宝，每年冬春，总会到安徽广德那边贩几条水牛回来，抢在春耕大忙前，或是在城里牛市场上（今溧阳宾馆对面那片场地）卖牛，或是到上黄、儒林这边来卖牛。有年春天，在上黄卖牛时，买卖起了纠纷，是夏林村上口才很好的朱和生帮助成功调解的。从上黄回来路过夏林时，朱和生请他在家里吃了顿中饭。吃饭辰光他看到朱和生那个十几岁的儿子，长得眉清目秀、体体面面的，看上去很聪明，心里便有了好感。又看到家里是三间楼上楼下的楼房，从家中摆设来看，是户家境殷实的人家，于是就对朱和生说，兄弟，你儿子几岁啦？朱和生说，孩子十五岁。史三宝说，这个孩子挺讨人喜欢，我家有个女叫阿芳，今年十三岁，下次来我带她来给你们看看，如果中意，我们两家来结成亲家……就这样，双方父母为两个孩子结成了娃娃亲。开头那几年，两家走得很勤，但在三年前也就是1943年的春天，盘踞在山上的日本鬼子窜到夏林村上，将朱和生、朱广生和戴得兴等几户人家的房子烧得精光，朱和生家从此一落千丈，只是在原有的墙头上盖起了三间简易的草房。朱家家境变了，史三宝的心境也变了，对朱家渐渐冷落起来。但他女儿阿芳不错，自从定为娃娃亲后，过年过节总会到朱家来的。姑娘成年后，更懂事了，看到田元种田农活样样拿得起，尤其是“三退”（做埂、栽秧和打担绳），他做的田埂、栽的秧，简直如同直尺划的直线那样笔直，路过的人看了都啧啧称赞。打石头也很出色，无论是打的石库门，还是打舂米的石臼，都是有模有样的，所以阿芳认定田元是个好小伙子，愿意跟他一辈子过日子。

张锁生与朱田元在仙人洞边一处向阳、僻静的地方坐下后，张锁生问，你到阿芳家去过的吧？去过，她家就在村东头。张锁生说，你最好能再到阿芳家去一趟，到阿芳那里去问清楚，到底是她要退亲，还是她娘老子要退亲。朱田元为难地说，她爹都到我家来退过亲了，我哪有面皮再到她家去呀！张锁生骂道，你真是个“木货”（笨蛋），不会约阿芳出来说话吗？朱田元双手一摊，束手无策地说，我怎么能约到阿芳呀？张锁生心想，这倒的确是个问题。他说，老弟，别着急，让我来帮你好好想想……张锁生蹙起眉头思索了一会，说道，这样，我老婆是埭头山前人，记得她有个亲戚在史家村上的，明天我就让她去走亲戚，然后约阿芳到她亲戚家，这样我老婆就好同阿芳说上话了。只要阿芳肯同你见面，老弟，你就成功了一大半。张锁生说罢，还满有把握地在朱田元肩膀上拍了几下。朱田元听了半信半疑地点点头，拉长着腔调说，那 好吧！

果然，两天后，张锁生到朱家山宕里来告诉朱田元一个好消息，说金保（张锁生的大儿子）娘见到阿芳了，帮你说好就在今天或明天夜里，你会去找她。朱田元喜出望外地问，她肯见我吗？张锁生说，她也急着找你呢，她老子要把她许到城边上的唐家村去啦！朱田元听了大吃一惊，心里顿时好像被刀剜一般，脸上的“醋相”比哭还难看。张锁生理解小伙子的心情，开导说，老弟，夏林离埭头只有十来里路，最好今晚你就到埭头去找到阿芳，只要她铁心跟你，谁也拦不住。实在不行，我们村上的石匠们就帮你去抢亲，但你要去同阿芳约好，什么时间、什么地点去抢。朱田元听了满口应承，好的，好的，老兄，我都听你的！

爱情的力量是无穷的。真的，就在当天，朱田元早早吃了夜饭，拔腿就朝埭头走去。天刚断暗，朱田元已到了史家村上。他老远就看到阿芳家大门紧闭着，只得从她家屋山头的一个窗口朝里看去，看到一家人正在吃夜饭。可惜的是阿芳背朝着窗洞，根本无法看到窗口的自己。怎么办呢？朱田元想来想去，只得壮着胆子去推大门了。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大门口，轻轻地推一下大门，大门“嗝吱”响了一声，闪开了一道门缝。朱田元吓得赶快躲闪到一边。此时，听到屋里讲话了，阿芳妈说，谁呀？阿芳爹说，风吹的吧！接着屋里没声响了，只听到一阵“托洛托洛”喝粥的声响。隔了一会，门口的朱田元又推了一下大门，门又“嗝吱”地响了一下。只听得屋里的阿芳娘又说了，谁呀？阿芳爹也说话了，是狗吧！这下，正在埋头吃夜饭的阿芳心里有数，知道是田元到了，但嘴上却说，我去看看，到底是风还是狗。她放下碗筷，走到门边，小心地拉开一点大门，即看到了躲在大门口的朱田元。阿芳走出大门，并随手带上门，笑着轻声说，小狗来啦？朱田元看到了心上人，真恨不得冲上前去拥抱一下，但不行啊！只是轻声说了一句，埭头桥东边的牛车篷里见。看到阿芳点头同意了，他高兴得真像一只小狗似地溜走了。

朱田元讲的牛车篷，在埭头桥和舍头桥之间。牛车篷是江南水乡的亭阁，现今只能在中国山水画里见到。这是一个由六根石柱（我们家乡叫麻枯石，即花岗岩）支撑起来的圆溜溜的草篷子，是为水牛拉着水车轮盘转动、带动槽管的“法板”（正方形木块）提水灌溉农田而建造的，很像现今公园里的草亭。旧时的牛车篷，是过路人歇脚休息的地方，是孩子们割羊草时游玩的地方，也是年轻人谈情说爱的地方。去年中秋节田元送阿芳回家时，两人在这个牛车篷里，呆到月亮爬上树梢后才离开呢！

朱田元前脚刚进牛车篷，史阿芳后脚也跟着到了，并且上前一把搂住了朱田元。田元问，你怎么这么快就来啦？阿芳说，我骗他们说，到好朋友阿娣家去玩的。随后焦急地摇动着田元的身子说，我娘我爹要把我许配到唐家村去啦，你说我怎么办呢？此时的朱田元热血沸腾，幸福无比，但他想起了前几天张锁生交给他的任务，头脑顿时清醒多了，便问阿芳，是你要退婚的，还是你娘老子要退婚的？阿芳听了气得捶打了田元后背一拳，板起面孔反问道，你说呢？从现在阿芳与自己这般亲热的劲头上看，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了吗？田元高兴得把怀里的阿芳搂得更紧了……两人亲热了一会，阿芳用脚踢踢脚边的水车轮盘，提议说，我俩坐在那上面说话。田元顺从地坐了下去，阿芳紧贴着田元身子也坐了下去。两人坐在水车轮盘上后，阿芳一五一十地讲起退亲的事情。

今年中秋节前的一天中午，我在门口菜园里拔黄豆棵子，看到爹爹与一个小伙子牵着几条水牛到了家门口，他俩将牛扣在门口的几棵树上，在家吃了中饭后，又牵着牛到上黄、儒林那边卖牛去了。那天晚上，我娘问我，中午在我家吃饭的小伙子怎么样？我听了觉得莫名其妙，就对娘说，这个小伙子同我有什么关系？我娘笑了，说，听你爹说，这个小伙子是城边上唐家村人，是个独子，家里是三间楼上楼下的新房子，在马路边上还有十几亩菜田，种的大蒜、芹菜，过年辰光好卖不少钞票的，家里富着呢！我听出点话音来了，就听娘继续讲下去：你爹说，夏林的朱田元是个好小伙子，就是家里太穷了，阿芳要是嫁了过去，一世人生要吃苦头的……听到这些，我知道怎么一回事了，爹妈要把我重新许配人家了，顿时火了起来，冲着娘吼叫起来，男大当婚，女大当嫁。女儿大了嫁人，嫁的是人，又不是房子、田地，我这辈子就认定朱田元，其他人我谁都不要！我娘看到我发火了，才不作声……

（未完待续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