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山岗

不高的山叫作山岗，前面若再加个“小”字，这样的山便很渺小，一般海拔不超百米，甚至高不过摩天大楼，在巍峨雄壮、连绵起伏的大山面前，只能算一处微微隆起、貌不惊人的小土丘而已。曾几何时，在启动工业项目、盖商住楼或是修路架桥之际，人们觉得小山岗碍手碍脚，谈笑间，则会将其夷为平地，就好像它从未存在过，日久便使人心生“地名有山不见山”的感慨。

山峦是上苍赐予人类的厚礼，无论高耸还是低矮、连亘还是短仄、深远还是浅近，在世间的分布皆有定数，尤其那些经过人类活动的小山岗，千百年来吹尽狂沙始到金，留下来的都值得人们珍惜和敬仰。小山岗虽不甚高大，地形地貌却各有特色，譬如山体好似丹凤展翅的，叫“凤凰山”；山形远看像一只威武雄壮坐姿的狻猊，叫“狮子山”；山石直立江上，三面临空，形似燕子展翅欲飞，故名“燕子矶”等。

我的家乡在长江下游的北岸，从江边铺陈开去的是广袤无垠的平原，这些在平原上异军突起的小山岗大有来历，亿万年前有的曾是海中孤岛，有的是江浙名山的余脉，历经沧海桑田，现在矗立守望着平原，在江边的则被称为矶。物以稀为贵，在山区随处可见、不值一提的小山岗，在这里却有了大批拥趸，长久以来，当地居民视其为珍宝，直接将山岗的名字用在地名、路名、人名上，文人雅士喜爱它，普通百姓更把它当作圣土膜拜，由此产生了关于小山岗的不少神话故事，足见民众对它的爱戴程度。

爬小山岗，不需要花费什么力气和时间，既可慢悠悠细品沿途的风景，也可一口气飞奔上山且仅微微出汗，所以老少咸宜，就近满足了人们对“会当凌绝顶，一览众山小”的憧憬和向往。由于小山岗比周围的平原高出不少，且植被茂盛，如果气候条件合适，易出现云山雾罩、宛若仙境的景象，似乎小山岗化身为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仙女，令人猜不透、看不透，无形中增加了爬山的乐趣。比如在靖江孤山，沿南坡山路拾级而上，半途有座石坊，题额为“蹑云”，意即“脚踏云雾而上”，距今已有近四百年历史。我特别喜欢在春夏之交登上山岗，大自然生机勃发，蓊郁葳蕤，流光耀目，更有利于吸收天地间的生机之气。山顶微风徐来，天地开阔，极目千里，虚室生白，特别是山底下“漠漠水田飞白鹭，阴阴夏木啭黄鹂”的一幕尤为让人动容。

浓缩的必有精华。不少小山岗就像短小精悍的好文章，没有洋洋洒洒拉杂出许多的“题外话”，只有“思想璀璨、直戳人心”的干货。这些山岗常与天然水系唇齿相依、相得益彰，要么江河奔流而过，要么一汪湖水镶嵌其间，风景不逊于名川大山，只不过属于袖珍版本。小山岗从历史中走来，默默见证了多少朝代兴亡，迎接过多少文人墨客，又冷眼看尽了多少世事，留下了无数名胜古迹和诗词歌赋，如镇江北固山只有五十多米高，却积淀了凤凰池、试剑石、古甘露寺、铁塔、北固亭等几十处文化遗迹，如果采取“囫囵吞枣”式的游法，看到的兴许只有一个庙、一座塔、一块石碑。就算一些名气不大的小山岗，虽无历史大事件、大人物加持，但也是一方文脉之所在，历朝历代的当地官吏、士大夫、文人在此留下了崖刻、牌坊、楹联、亭台、诗歌、游记等文化遗迹，而且在小山岗的风景绝佳处，通常建有寺庙道观，几经颓圮几经修葺，如今以雄健庄严的姿态展现于世人面前，依旧钟磬阵阵、香烟缭绕。

异乡生活多年，每当夜幕低垂，我习惯在附近的小山岗散步，遥远处灯火朦胧昏黄，小山岗的脚下扩展着一片广大的平原，这片平原沉浸在弥漫动荡的夜雾中，愈加显得广漠无边，仿佛同黑暗的天空融合在一起似的，周遭时常能听见孩童们划破夜空的打闹声，让我恍若又回到童年乡村的生活中，一种恬静闲适中夹杂着淡淡乡愁的情绪，顿时溢满心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