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
春雨煎茶
□ 林新发
晨起推窗,檐角悬着细密的雨帘。南方的春天总在潮气里发芽,像一枚青橄榄含在唇齿间,清苦回甘。我解下竹帘上凝结的水珠,忽然想起祖母的旧话:春水是蘸饱了草木魂的,得用身子骨慢慢去化。
灶上煨着陈皮红豆沙,砂锅咕嘟咕嘟吐着热气。母亲总在惊蛰前后翻晒去岁的橘皮,说是要借春阳的嫩劲儿。陈皮在陶罐里蜷缩了整冬,此刻在甜汤里舒展如新裁的绸缎。老中医说南方春困源于湿气困脾,这碗绵密的甜汤便成了祛湿的良方。我常看见巷口阿婆挎着竹篮,捡拾雨后冒头的艾草尖,碧生生的叶子裹进糯米团,蒸笼一掀,满街都是草木返魂的香。
午后雨歇,我总爱踩着青石板往茶山去。新采的明前茶正在竹匾里萎凋,茶农指尖翻飞如蝶。他们说春茶最养肝气,须得用泉水沏。我捧着粗陶杯看嫩芽在沸水里沉浮,恍若瞥见整个春天的魂魄都栖在杯底。茶烟袅袅里,卖花阿姐担着两筐白兰路过,花影与茶香在潮湿的空气里洇染,洇成一幅未干的水墨。
后山竹林正热闹。雷声惊醒了沉睡的笋,褐色的外衣裹着白玉似的芯。邻家阿叔教我辨认黄泥地上的裂纹:“春笋是地气养出来的,得趁露水未散时采。”我们挖得几株肥嫩的,剥开层层笋衣,切片与咸肉同煨。砂锅里浮起金黄的油星,鲜味混着柴火气钻进毛孔。父亲常说这是“以土补土”,让地里的生气顺着舌尖淌进血脉。
暮色染蓝窗纱时,我总要去河堤走一遭。木棉絮飘得像迟到的雪,沾在发梢便成了会呼吸的簪花。江面浮着薄雾,摇橹声荡开层层涟漪。穿蓝布衫的老者在水边打太极,衣袖带起的风惊散几片桃花。他说春日练功要“若即若离”,像柳条拂水那样存着三分绵劲。我学他摊开掌心接住飘落的紫荆,花瓣纹路里蜿蜒着春天的脉络。
夜里翻出樟木箱里的薄绸衫,江南的春总在冷暖间游移。母亲不许我早收冬被,念叨着“吃了端午粽,才把棉衣送”。蚕丝被晒过三遍春日,裹着身子像卧在云絮里。枕边搁着新晒的茉莉香包,暗香浮动中,听见瓦当滴落积蓄的雨水——叮,咚,是春天在屋檐下拨弄算盘,清点万物生长的账目。
窗台上水仙开了第七朵,瓷盆里养着几尾红鲤。春分那日邻居送来桑叶,说是养蚕人家特意留的。我将嫩叶撕碎拌进粥里,翡翠色在米粒间流转。忽然懂得养生不在珍馐,而是把时令的馈赠揉进三餐,让身体与土地同频呼吸。
南方的春天是只青瓷碗,盛着雨丝、茶烟与草木香。我们这些活在梅雨季的人,早学会了用慢火熬煮光阴。当第一声蝉鸣撕开溽暑,回望来路,才惊觉养生的真意原是教人如何与天地温柔相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