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
琴弦上的第二人生
□ 留丽灵
退休仪式上的鲜花尚未凋谢,我便对着客厅里那把紫檀木琵琶发起了呆。小外孙淼淼将它塞到我怀里时所说的话,依旧在空气中回荡:“姥姥,妈妈的琵琶终于能给您弹啦!”琴头雕刻的缠枝莲纹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,可我却感觉手臂僵硬得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,那个在纺织厂车间里被突然点名表演节目的下午。
老年大学报名处排着长队,前面的李阿姨正炫耀着孙子教的智能手机选课技巧。轮到我时,工作人员问要报基础班还是提高班,我盯着宣传册上“零基础可学”四个字,脱口而出:“要能弹《霸王卸甲》的那种班”。结果第一节课就现了原形,老师教的“弹挑”手势,我的右手像被施了定身法,总在弦上滑出诡异的颤音。旁边七十岁的张姐说:“您这声儿跟社区装修队的电钻一个调门。”
回到家后,我将琵琶倚靠在抽油烟机旁,趁着炖汤的间隙偷偷练习。高压锅“嗤嗤”冒气的韵律,竟意外成了天然的节拍器。有一回练轮指太过投入,我把一锅红烧肉烧成了炭,却在那股焦煳味中,蓦地寻得了《阳春白雪》的颗粒感。
淼淼回来时,撞见我戴着老花镜,正用马克笔在琴弦上做记号。他举着手机,说要拍抖音,还调侃道姥姥这是在给琵琶打小抄。而我却留意到屏幕里自己弓着背的剪影,那模样像极了年轻时在布匹上画样的姿势。
周三下午,琴房里总是热闹非凡。老周弹奏《彝族舞曲》时,保留了他地理老师的气质,那声音宛如地震勘探般嘈杂;退休护士长赵姐则非要用琵琶模拟心电图的“滴滴”声。我们三人还自封为“走音三侠”。
直到有一天,音乐学院的研究生小林来代课。她掏出手机,播放了一段由《浏阳河》改编的爵士琵琶曲。融入布鲁斯音阶的旋律,令原本喧嚣的琴房刹那间安静下来。我们三位老者眼睛放光,宛如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。
中秋晚会报节目时,我鬼使神差写了《琵琶语+机械舞》。上台时弦轴突然松动,D调生生降成降B调,我索性将错就错,把原本哀婉的曲子弹成了诙谐版。台下练广场舞的老姐妹最先反应过来,跟着即兴节奏扭起了秧歌。散场时物业主任追着我问,能不能每周三来给晨练伴奏,说这比录音机带劲多了。如今我们的“夕阳红乐队”已有六人,最新作品是把《新闻联播》片头曲改编成了琵琶轮指练习曲。
上个月整理琴谱时,我发现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奖状,那是1985年纺织厂文艺汇演的三等奖奖状。女儿惊讶地叫道:“妈妈,您真是深藏不露啊!”
我轻轻摩挲着奖状上“优秀伴奏”这四个字,不禁回想起当年自己只是躲在幕布后面摇沙锤的过往。如今,我把这张奖状和社区晚会的照片并排贴在了琴箱里。左手按弦处生出的老茧,恰好盖住了年轻时缫丝磨出的茧子。
清晨练琴的时候,阳光透过纱窗,在琴身上洒下细密的格子光影,这场景像极了年轻时那经线与纬线交织而成的布匹。而此刻悠扬的琴声,正缓缓叩响我的第二个人生阶段。